小尾本来在芙蓉池畔的大树下睡得好好的,突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道:“翼神族白子言,请龙神族循上古之契,前来相见!”

    她不过睡得迷糊没动脑,随口应了句:“晓得了晓得了。”

    下一瞬,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呢,就从朗朗青天上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砰!”庭院坍塌,沙石飞溅,身下的东西膈得她尾巴疼。

    “啊啊啊!蟒!赤蟒啊!”

    “好大的赤蟒!”

    “皇上!皇上在那!”

    “救驾!来人啊,快救驾!”

    嘈杂声入耳,小尾迷糊着睁开眼,就看见一根根扁扁的银棍正对着她招摇。

    拿着棍子的手一个个抖得跟筛子似的,这一些……难道是人吗?

    ——千年前,她的主子殊陌神主还在的时候,给她们塑金身向着她们顶礼膜拜的人族?

    仔细闻一闻,还真是。

    许久没见过人了,小尾还挺高兴的,但细一听他们在嚷的什么,瞬间怒了。

    她缓缓收缩尾巴,直起身子,瞳目里金光燃起:“什么蛇,我是龙!正儿八经的龙族战神!上古神战之中给你们劈山开河,驱魔除妖的那种!”

    哦,一下子忘了,她现下是龙形,人族是听不懂她的话的。

    面前一个穿着黄衣服的人突然捡起银棍,对着她哎呀呀就是一阵乱挥:“我是天命之子,五州大地最高的统治者!妖魔鬼怪速速退走!”

    妖魔鬼怪?小尾转头四下看了看:哪有?

    她好奇而迷惑地歪着脑袋看着他:身有紫光,瞧着似乎是人族的王,但……脑子是不是不大好?

    没能研究一会,眼下突然一疼,竟被那银棍子划出了一道口。

    小尾被吓了一跳,发出一阵长啸,撞开人群游了出去。

    身后又有人扯着嗓子嚷嚷起来:“黄金!那赤蟒的血变成了金子!快抓住它!”

    这小小的地方四方都是围墙,路又窄短,不是脑袋磕着就是尾巴撞着。小尾不知道该去哪,身后的人们紧追不舍,跟闻着甜味的玄驹一般甩了又黏上来。

    她有些烦躁了,正想吞了他们再砸了这地方,前头突然出现一片晃动的浮影。她收不住劲一头撞了进去,在众目睽睽之中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再停下来时,小尾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山野。

    青山绿水之地,大朵大朵的浮云空垂,一派苍茫之中独立了一白衫之人。

    不似旁人看到她时的惊惧,他的面色冷清,神色疏离,不卑不亢地对着她行礼道:“白子言恭迎……”

    但他话还没说完,一道红影闪过,人就被扇飞了半里地。

    这声音小尾认得,就是将她唤下来的那个翼族。

    上古以来,侍奉神明的有四神族。鲛人族天真自来熟,鬼美人族温柔不多事,她们龙族虽然性子傲独来独往惯了,但是从不给别人添麻烦。小尾最烦他们翼族,沽名钓誉和他们侍奉的洛渊神主一个样,总表现得天上地下唯有他们最虔诚无双,害得她每次都被风栖拿来做比较。今天还擅自将她叫到这里来……

    瞧不惯的,打一顿再说。

    这人的术法着实不怎么样,她不过就随意地甩了他几尾巴,他就倒在地上动惮不得了。

    小尾想一口吞了他。

    冰块脸的眸里终于带了乱意,说话的语调也快了:“上神在桃源里看守缚龙池已有千年,难道就不想出来看看这人界的四时风光?”

    小尾哼他:“你少说漂亮话。你们翼族从来就没什么好东西,唤我过来肯定不是为我着想,肯定又想干什么坏事。”

    小尾越想越气:“还是吃了你,省得担这心思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便想上前。

    但见他手一挥,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鼻尖上。

    什么东西,暗器?!

    她扭着身子蹭着鼻头擦拭,那冰冰凉凉的东西又落到了她身上。她终于意识到是天上在下着什么,便茫然抬头望去。

    清澈的金瞳里,映出漫天的白羽。它们正大朵大朵地,簌簌地往下落。

    见她被召来的大雪吸引,白子言乘机攀谈:“桃源里为神族居住之境,只有春日,上神应该并未见过……”

    话被柔柔的女声打断了:“见过的,她说这叫凝雨。”

    在男子蓦然收紧的瞳目当中,赤色的龙影化作了一个乌发雪肤的小人,轻轻踮脚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那时,我随她来过这人间。”

    小尾接过一片鹅毛大雪,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在手心里。金光退散后的眼眸黑亮,满满都是新奇。她一朵一朵乐此不疲地接着雪花,显然已经无暇再吃人了。

    玩得正起性,身上突然一暖,一件白色的衣衫罩住了她。

    白子言垂着眼并不看她,他带着一身的伤痕,踉跄着退后几步,拱手道:“上神先着这身,晚些我再带别的衣服来。”

    他面上的神色未有多变,但细看就会发现,红晕已经烧到了他的耳朵根。

    不过就光个身子,没见过吗?

    小尾逗他:“我要红色的衣服,比你耳朵还红的那种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小尾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些,便道:“你既然为我招来这凝雨,我暂时就不吃你了,送我回去,这件事就不和你计较了吧。”

    白子言道:“上神说笑了,上神循上古之契而来,还的是龙族当年欠翼族的情分。这凝雨的情分还需别的来偿……”

    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。

    小尾点点头:“你先祖与我徒弟定的契约,怎么还管到祖师姥姥我头上了呢?算了,我还是吞了你,自己想办法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然而,小尾最终还是没吞了他。

    因为白子言抓了几只子夜鸟,抹颈子拔毛,变着法子清蒸炖汤烧烤地给她做了几回吃的。

    为了还这几顿肉的情分,她还是答应了帮他一忙。

    帮什么?

    相王。

    也就是瞧瞧他带来的人当中,有谁会是万人之上的皇帝。

    龙族生来与人族的王有感应,这活对小尾来说不难。

    然而,小尾在湖边等了半多月,没有等来白子言,却先等来了一个自寻短见的小法师。

    阿捡是随着师父来的瑞安。

    他今年一十有六了,是归门宗的弟子,之前的一十年还从未出过青州的英招山。

    阿捡以前是个孤儿,小时候饿得慌了去山上的观院里拿馒头吃,本来应该是要被扫帚撵出去的,然而却被师父阻止了。

    师父说他命中有乱世大劫,还是堕入空门为妙。

    于是,阿捡便留了下来,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。

    子虚上师是个很随性的法师,归门宗是个不起眼的小宗派,但不知为什么,却有一册镶金的帖册子被人特意送到了言也观,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的手里。

    子虚上师看了信,便向着在石头里挑豆子的阿捡说:“释缘,收拾收拾,随我去瑞安吧。”

    释缘是阿捡的法名,拜师的时候,子虚上人给他取的。在外,人们都叫他阿捡或者阿捡小法师,只有师父师叔还有师兄弟们会这样叫他。

    王城瑞安,是个传说中的地方。

    师兄曾摇头晃脑地形容说:“十里风光不重样,万里皆是帝王家,琼楼玉殿争倚霜树,弦管笙琶声绽繁花。”

    坐着颠簸的马车初入王城瑞安,最让阿捡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那不重样的热闹繁华,他只觉得白。琼楼玉殿也好,茅舍小楼也罢,甚至连田野大道上,全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。入眼的王城白茫茫的一片,比发了的白面馒头的颜色还要好看。

    然而,他们并没有没什么福分欣赏这种美。

    因为温差太大又没有准备,阿捡和师父都得了伤寒。

    师父只让他带补丁最少的衣服,没有人和他说过瑞安的夏暑,是要穿夹厚棉花的冬大衣的。

    六月飞雪啊,简直离了个大谱。

    不过,瑞安城里最近离谱的怪事可不只这一桩:据说半月前,一条桶口粗的赤蟒从天而降夏王宫,吓得皇帝至今卧病在床;据说朝凰山上惊现山市鬼楼,误入的百姓多半没能回来;据说有红衣妖魅夜半食人,食摊老板被推下锅中煮成了肉汤……

    也正因为王城内怪事频发,专司奇案诡事的国安寺才会广发英雄帖,阿捡才会随着师父入得瑞安城来。

    这天,是个半晴雪的怪天气。

    阿捡揣着好不容易从店老板那里赊到的几个豆腐团子,路过崇华山脚的玉尾湖畔,突然感觉在茫茫的一片白雪之中,似乎缀着一抹不寻常的殊色。

    仔细一瞧才发现,那是一个披散着乌黑长发的姑娘。

    大红纱裙被湖风吹得翩跹摇曳,她赤着的脚尖正要点上那镜子似的湖面。

    “哇,果然是穿红衣服比较衬这雪景。”

    阿捡憨憨地发表了一句简短的游客般的感悟。

    下一刻,他突然反应过来:“这大雪天的,入湖做什么?!不好,她这是要、要寻短见啊!!”

    阿捡吓了一跳,赶忙大叫着跑过去。

    他从来有一紧张就更结巴的毛病,一声“姑娘使不得”怎么都喊不出来,只能大叫着:“姑姑姑……”

    然后箭一般地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然而他冲到那湖边,就被脚下的大石头一绊,直挺挺扑进了前面的大湖里。

    外头还下着雪,湖里的水是刺骨的冰凉。

    阿捡叫着“救命”扑腾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他其实好像是会游泳的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挣扎着浮出水面,却看见身侧抚着水面的红衣之下,赤着一双白到发光的小足。